巴蜀文化对文学影响表现在哪些方面?
发布时间:2015年07月09日 14:02:22 作者:网络
中国有着上下绵延五千年的悠久历史,其文化更是丰富多彩!融合着各个民族的文化,各个文化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,各有自己的精彩,你们了解巴蜀文化吗?下面我们将浅谈巴蜀文化,一起充实我们的大脑吧。
一、巴蜀文化的战略位置
重庆是蒙古骑兵西征时,以合川钓鱼城之役,改变文艺复兴以前世界史进程的英雄城;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以坚韧的胆魄承受日本无区别的狂轰滥炸,陷大量日军于中国泥潭而改变世界格局的英雄城。李白有《送友人入蜀》,讲的是从剑阁山路进入四川盆地:“见说蚕丛路,崎岖不易行。山从人面起,云傍马头生。”
展示了巴蜀文化之古老和巴蜀地势之险要。李白又有《峨眉山月歌》:“峨眉山月半轮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发清溪向三峡,思君不见下渝州。”讲的是对巴蜀山水明月的留恋,以及出川的痛快淋漓。在如此一个有英雄城把守,有险峻可拱卫,有江流可进取的地方,谈论地域文化与文学,材料不难随手拈来,实在令人体验到“一点浩然气,千里快哉风”的得其所哉。笔者近年一直在探讨“重绘中国文学地图”的学术工程,之所以用“地图”这个概念来讲中国文学,就是讲求在文学发展的完整性上展开其巨大的运行空间,展开其地域文化脉络的丰富性,展开其中的民族、家族、作家个人及其群体的生存流动聚散等等空间上的联系,从而动员更加丰富生动的资源,探讨我们民族文学发展过程中完整、丰富、异彩纷呈的文化精神谱系。
在重绘中国文化地图的命题中,重庆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。五千年的中华文明生命持续发展,没有中断,跟巴蜀地区非常有关系,而且是一种关键性的关系。蜀中也为中国文学的盛世输送了司马相如、李白、苏轼等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大家。李白《蜀道难》算得上是“蜀中第一诗”,贺知章一见,就称赞李白为“谪仙人”.他一开口就用川江号子或开山谣的高调门,高呼:“噫吁戏!危乎高哉,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。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。尔来四万八千岁,不与秦塞通人烟。”蚕丛、鱼凫时代政治虽无与中原“通人烟”的记载,但文化消息已有所交流。广汉三星堆祭祀坑及成都平原大量的古蜀文化遗存,足以令人惊心骇目。那几乎等人高的纯金卷包的金杖,几乎两人高的青铜人像,似乎高耸云天的太阳鸟青铜神树,以及众多的突眼、巨耳、耸鼻、阔嘴的青铜面罩,都令人想起晋代常璩《华阳国志》的记载:“蜀之为国,肇于人皇,与巴同囿。……有周之世,限以秦、巴,虽奉王职,不得与春秋盟会,君长莫同书轨。周失纲纪,蜀先称王。有蜀侯蚕丛,其目纵,始称王。死,作石棺石椁,国人从之,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。次王曰柏灌。次王曰鱼凫。鱼凫王田于湔山,忽得仙道,蜀人思之,为立祠。”只有李白那种雄奇不羁的诗性想象,才能与之匹配。清人顾炎武《日知录》说:“李白《蜀道难》之作,当在开元、天宝间。时人共言锦城之乐,而不知畏途之险、异地之虞,即事成篇,别无寓意。及玄宗西幸,升为南京,则又为诗曰:谁道君王行路难,六龙西幸万人欢。地转锦江成渭水,天回玉垒作长安。一人之作前往不同如此,亦时为之矣。”这种诗歌题旨的转折,说明巴蜀地理区块足以牵系整个国家的安危。清代放开眼光看世界的湖南邵阳人魏源,受了蜀人李白神奇想象的启发,也作《蜀道行》:“君歌《从军行》,我唱《行路难》;君奏《巫山高》,我弹蜀国弦。蜀国周遭五千里,女娲遗石横南纪,共工怒首触不开,水束山盘自终始。鱼凫四万八千岁,不与人间共天地。不遭洪水辟九州,尧禹岂识开明帝!神丁凿山山忽摧,鳖灵劈江江水开。望帝高飞云表去,秦兵一夜从天来。金牛道,木牛蹂,白帝城,赤帝守,蛙声不断鹃声又。万古剑门与夔门,惟见千夫荷戈走。书生不用叹征袍,英雄失路同儿曹。变化风云长头角,时穷天地皆荆茅。君不见,六国龙扰劫灰日,青牛紫气函关客。神龙首尾何有哉,流沙一去无消息。蜀国弦,弦以哀,问君西游何时回?”想象驰骋于天地之间,思考着国家、蜀道与人的命运。
巴蜀在中华民族生存发展中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,与其险峻的高山四周环抱,中间展开广阔丰饶的平原,以天府之国的富庶,作为中原地区的后院;又以雄踞长江上游,俯窥江南,居兵家用武之要的地理形势,具有深刻的关系。清·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六十六(中华书局版)如此分析道:“四川介在西偏,重山叠岭,深溪大川,环织境内,自相藩篱。且渝、夔东出,则据吴楚之上游;利、阆北顾,则连褒斜之要道;威、茂、黎、雅足控西番,马、湖、叙、泸以扼南僰,自昔称险塞焉。秦人并巴蜀,益以富强。汉开西南夷,边壤益斥。……盖东南噤领,尝在巴蜀矣。后唐同光初,荆南帅高季兴入朝,唐主问季兴用兵于吴蜀二国何先。季兴曰:宜先伐蜀,克蜀之后,顺流而下,取吴如反掌耳。宋牟子才言:重庆为保蜀之根本(此就江道言之),嘉定为镇西之根本,夔门为蔽吴之根本。然而巴蜀之根本,实在汉中(详陕西汉中府总论)。未有汉中不守,而巴蜀可无患者也。故昔人谓东南之重在巴蜀,而巴蜀之重在汉中。宋人保东南,备先巴蜀。及巴蜀残破,而东南之大势去矣。《志》称蜀川土沃民殷,货贝充溢,自秦汉以来,迄于南宋,赋税皆为天下最。又地多盐井,朱提出银,严道、邛都出铜,武阳、南安、临邛、江阳皆出铁。”中国其他地域可以有其他地域的优势,但是巴蜀地区这种天然屏障、雄踞上游、土沃民殷的优势,却是其他地域难以兼备和代替的。
因此,中华民族于秦汉开拓大一统的格局之后,在二千多年的“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的生命过程中,往往重复着“谁兼并巴蜀,谁就赢得大一统”的现象,这一点为多次改朝换代、南北冲突融合所证明。为什么中国五千年文明不曾中断?过去很多学者专门从概念上讲儒释道交融互补的价值和功能,但实际上的问题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和空泛。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是中华民族除了拥有黄河文明之外,还拥有一个长江文明,有这“两河文明”的相互推移和交融。在中世纪的北方崛起了一个“草原帝国”,其疆域从兴安岭一直到欧洲。在冷兵器时代,草原骑兵纵横驰骋,骁勇善战,如“秋风扫落叶”,很多古老的农业民族都被它摧毁了。但是唯有中华民族还奇迹般地坚守着,百折不挠地发展着。《儒林外史》作为“楔子”的第一回,开场诗中有一句:“百代兴亡朝复暮,江风吹倒前朝树。”接着还追问:“自古及今,那一个是看得破的?”要看得破,就要思考“前朝树”吹倒了,为何根基不拔,“后朝树”的新芽为何又在原来的根上茁壮地生长出来?就是因为中华民族由黄河、长江这两条母亲河哺育。这两条江河具有丰富的生存屏障、众多的资源和人口、多姿多彩的文化智慧以及广阔的回旋余地。比较起来,古埃及文明只有一长条的河谷绿洲,所以阿拉伯人来了,马其顿人来了,它就缺乏回旋余地,容易中断。中东的古巴比伦也有幼发拉底河、底格里斯河这两河流域,但中华民族的黄河、长江这两河流域比它大了七倍,腹地很大,底气就很足,这在民族博弈和发展中,提供了进退的余地和回旋应对的弹性,从而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包容了本来的文化和新来的文化,并在更高的层级上进行兼容创新。
在此巨大的江河腹地及其周边,地理状貌和气候的差异,形成了游牧、旱地农业、稻耕农业等不同的生产、生活方式。古代中国大规模的民族冲突融合,主要表现为南北民族碰撞和疆土推移。北方少数民族进犯中原,在平常的时候长城是可以抵挡一下的。有此长城雄关驻兵设防,想破关南下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在边境平静的时候,可以开关贸易,互通有无。但是当北方少数民族真正强大到极点,建立大面积的统一帝国之后,长城就难以招架了。在中原国力不振,节节败退的岁月,什么东西挡住了北方骑兵的铁蹄呢?是长江。有所谓“长江制其区宇,峻山带其封域,国家之利未见有弘于兹者”;又所谓“长江天堑,古以为限隔南北”.中国出现过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南北朝,试设想一下,如果没有长江“天堑”,中华文明就可能失去地理屏障,为驰骋万里的铁骑斩断了。明人杨慎《廿一史弹词》中有《临江仙》(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)唱道: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是非成败转头空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一壶浊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此词为毛宗岗评点《三国演义》时,作为卷首词。又作为电视连续剧《三国演义》的主题歌,唱遍大江南北。
而在长江天堑的攻防中,雄踞上游的巴蜀之地,是其关键与要害处。清·吴之振等《宋诗钞》之《止斋诗钞》载陈傅良《闻叶正则阅藏经次其送客韵以问之》写道:“顺水去吴会,逆水来夔门。万古逆顺舟,以斗占旦昏。”长江三峡的夔门,直通中游及下游的三吴之地。因此,明朝洪武年间的马德华赋有《蜀山图》一首:“翠壁苍压峭入天,雨余芳草带春烟。锦江东去夔门险,剑阁西来鸟道悬。丞相旧图砂碛里,文翁遗庙夕阳前。回看匹马经行处,似有猿声到耳边。”只要南方朝廷能够固守“锦江东去夔门险,剑阁西来鸟道悬”的巴蜀地区,占领黄河流域的游牧民族的战争压力,就有可能依凭长江天堑被化解。
二、民族共同体与英雄城
正因为有了长江的阻隔,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之时,汉族的一些大家族迁移到长江流域,把长江流域发展得比黄河流域还发达。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,浸染中原的汉族文明,住在未央宫比住在帐篷里舒服吧,所以它就逐渐地被汉化或华夏化了。中华民族向来有一种维护国家统一的向心力,人心不死,自然会趋于新的统一与融合。《世说新语·言语篇》记载了一个东晋初期发生在吴地丹阳新亭的着名故事:“过江诸人,每至美日,辄相邀新亭,藉卉饮宴。周侯(周顗)中坐而叹曰:风景不殊,正自有山河之异!皆相视流泪。唯王丞相(王导)愀然变色曰:当共戮力王室,克复神州,何至作楚囚相对?”对于这个新亭故事,明代戏曲《玉镜台记》第十二出“新亭流涕”中,作了如此唱词和对白上的发挥:“自羯虏窥觎神器,胡尘四塞迷。顷刻把中原板荡,冠履倒置,黎民无孑遗。……是何时,从头收拾山河旧,天外重将落日挥。仰见三辰失位,神京九鼎移。(自从虏马饮江,沧桑迁变,指顾江山,漫非旧日之景。可伤,可伤。)携手凭高睇盼,风景不殊,举目有江河之异。〔流泪介〕……我与你当共戮力王室,克复神州,何至作楚囚对泣乎!……国破裂,君难急,青衣之耻犹未雪,逋臣此恨何时竭?壮怀激烈,甘为嵇侍中血。天柱折,地维缺,一江南北乾坤别,遥看朔漠心如噎。只愿江左群寮,心孚契结。徇国忘家,忠肝似铁。收疆土,恢帝业,麟阁图形,燕然勒碣。寸心迫切,衷肠似火濆,听取江流,声如哽咽。”这些充满激情和忧患的对白和唱词,是几个人物轮番说出,或合唱的,从而表明在“一江南北乾坤别”的民族危机中,收拾山河,克复神州,重整乾坤,是南渡过江的中原士大夫的意志和共识。
百折不挠地将这种追求统一、反抗分裂的民族意志,注入长江、黄河的文明腹地,这就形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生存史上气壮山河的南北“太极推移”,你推过来,我推过去,越来越深地变得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于是在南北对峙之后,出现了更高程度的南北融合。巴蜀在二千余年的南北对峙交融中,占有特殊的位置,堪称“太极推移”中的“太极眼”.历史上被称为“天府之国”的地方,颇有几处:一是长安所在的关中。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记载,留侯张良讨论定都的时候说:“夫关中左殽函,右陇蜀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饶,北有胡苑之利,阻三面而守,独以一面东制诸侯。诸侯安定,河渭漕免天下,西给京师;诸侯有变,顺流而下,足以委输。此所谓金城千里,天府之国也。”二是金、元、明、清定都的北京。明人谢肇淛《五杂俎》说:“今国家燕都可谓百二山河,天府之国,但其间有少不便者,漕粟仰给东南耳。”
清代福格《听雨丛谈》说:“自来论形势者,必曰关中负山面河,不啻拊背扼吭,足以鞭挞四裔。其次则河、洛居天下之中,金陵有长江之险。盖皆因仍而言,未必具有独识也。燕京之地,《战国策》已称其天府之国,富弼称其士卒精悍,与他道不类,得其心可以为用,失其心可以为患。”清代朱彝尊、于敏中《日下旧闻考》卷五说:“是邦(幽燕)之地,左环沧海,右拥太行,北枕居庸,南襟河济,形胜甲于天下,诚天府之国也。究其沿革,唐虞则为幽都,夏、殷皆入冀地,周封尧后于蓟,封召公于燕,正此地也。厥后汉曰广阳,晋曰范阳,宋曰燕山,元曰大兴,国朝初谓之北平,而为燕府龙潜之地,寻建为北京,而谓之顺天焉。”清人吴长元《宸垣识略》卷一引述:“明谢肇淛云:燕都称百二山河,天府之国。”三是地方人士称其故土。《北齐书·唐邕传》称并州城,或曰:“此是金城汤池,天府之国。”明·屠本畯《闽中海错疏》说:“闽故神仙奥区,天府之国也,并海而东,与浙通波,遵海而南,与广接壤,其间彼有此无,十而二三耳。”四是巴蜀之地,“天府之国”的称呼,于此获得更广泛的认可。《三国志·蜀书·诸葛亮传》记传主与刘备作《隆中对》曰:“益州险塞,沃野千里,天府之土,高祖因之以成帝业。”清·董诰等《全唐文》卷二百十五记载,陈子昂《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》说:“夫蜀都天府之国,金城铁冶,而俗以财雄;弋猎田池,而士多豪侈。”比起关中的“金城千里,天府之国”,燕京的“燕都称百二山河,天府之国”,并州的“金城汤池,天府之国”,闽中的“神仙奥区,天府之国”,巴蜀的“天府之国”另是一番景象。有若清·谷应泰《明史纪事本末》卷十一“太祖平夏,元顺帝至正十五年春,徐寿辉将明玉珍据成都”条记载:“九月己亥,夏主明昇遣使来聘,使者自言:其国东有瞿塘三峡之险,北有剑阁栈道之阻,古人谓”一夫守之,百人莫过“.而西控成都,沃壤千里,财富利饶,实天府之国。”
素称“天府之国”的巴蜀以“人富粟多,浮江而下,可济中国”,历史上常可奠定一代“王业之基”.秦始皇统一中国,很重要的基础就是他登基前半个世纪,秦人就占领了巴蜀。巴蜀的开发,使秦国的土地和国力增加了一倍。他们利用巴蜀的财富源泉,支撑战争,收买列国重臣,势如破竹地兼并山东六国,统一天下。汉高祖击败不可一世的楚霸王,除了善于收罗、驾驭和使用杰出人才之外,依恃的也是关中的兵,巴蜀的饷。汉以后出现了三国,晋朝统一全国也是首先拿下了蜀国。原先曹操与孙权打仗,曹操进攻孙权,曹操必败,孙权进攻曹操,孙权必败,因为一者长于陆战,一者长于水战。但是一旦拿下蜀国和襄阳,就雄居长江上中游,可以建楼船,练水师,一旦东吴有变,就顺流而下,统一全国。刘禹锡《西塞山怀古》诗所写的“王濬楼船下益州,金陵王气黯然收。千寻铁锁沉江底,一片降幡出石头”,就是展现这番情景。隋朝结束南北朝的分裂局面,也是由于隋据有巴蜀。南朝梁发生侯景之乱,西魏乘机占领荆襄、巴蜀,北周取代西魏之后又灭北齐。此时的南朝陈只有三峡以东、大江以南的土地,因此隋文帝篡夺北周帝位,消灭陈叔宝也就水到渠成了。正如清人王夫之《读通鉴论》卷三十所说:“以势言之,先江南而后蜀,非策也。江南虽下,巫峡、夔门之险,水陆两困,仰而攻之,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。故秦灭楚、晋灭吴、隋灭陈,必先举巴蜀,顺流以击吴之腰脊,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叶得势故也。”
宋太祖陈桥兵变,向南方用兵,也是乘乱进入长江中游,又消灭后蜀,才从长江的上中游进攻下游,消灭了南唐李后主的小朝廷的。宋人邵伯温《邵氏闻见录》记载:“太祖即位之初,数出微行,以侦伺人情,或过功臣之家,不可测。赵普每退朝,不敢脱衣冠。一日大雪,向夜,普谓帝不复出矣。久之,闻叩门声,普出,帝立风雪中。普惶惧迎拜,帝曰:已约晋王矣。已而太宗至,共于普堂中设重裀地坐,炽炭烧肉。普妻行酒,帝以嫂呼之。普从容问曰:夜久寒甚,陛下何以出?帝曰:吾睡不能着,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,故来见卿。普曰:陛下小天下耶?南征北伐,今其时也。愿闻成算所向。帝曰:吾欲下太原。普默然久之,曰:非臣所知也。帝问其故,普曰:太原当西北二边,使一举而下,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。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,则弹丸黑志之地,将无所逃。帝笑曰:吾意正如此,特试卿耳。遂定下江南之议。帝曰:王全斌平蜀多杀人,吾今思之犹耿耿,不可用也。普于是荐曹彬为将,以潘美副之。明日命帅,彬与美陛对,彬辞才力不迨,乞别选能臣。美盛言江南可取,帝大言谕彬曰:所谓大将者,能斩出位犯分之副将,则不难矣。美汗下,不敢仰视。将行,夜召彬入禁中,帝亲酌酒。彬醉,宫人以水沃其面。既醒,帝抚其背以遣曰:会取会取,他本无罪,只是自家着他不得。'
盖欲以恩德来之也。是故以彬之厚重,美之明锐,更相为助,令行禁止,未尝妄戮一人,而江南平。皆帝仁圣神武所以用之,得其道云。”这就是着名的“雪夜访普”的佳话,也见于《宋史·赵普传》。一代开国君臣必须认真思考“南征北伐,成算所向”的战略方向。宋初开国,先用“王全斌平蜀”,再以曹彬平江南,然后回师灭北汉,中原、荆蜀、江南统一之后,才用全国之力,承担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压力。其中,荆、蜀之地成为首选的入手处,这是值得深思的。
长江下游江面开阔,靠近南方朝廷的心脏区域,必有重兵把守,必遇殊死搏斗,北方的骑兵、步兵贸然过江容易失去优势,面临严重的危险。金与南宋对峙,金兵在西线遇到吴玠、吴璘的有效抵抗,一直未能进入巴蜀,这对南宋能够保持偏安局面起了重要的支撑作用。这样金兵只能直接跨长江,而直接跨长江就吃败仗。金主完颜亮屯兵四十万,在采石矶对岸的和州,要跨长江灭南宋。有个四川书生叫虞允文,是跟张孝祥、范成大、杨万里同科的进士,他搜集零散的士兵和船只,以一万八千人就把金兵打败了。《宋史·虞允文传》详细记载蜀中隆州仁寿人虞允文指挥的这场长江采石矶之战:“金主(完颜亮)率大军临采石,而别以兵争瓜洲。朝命……允文往芜湖趣显忠交权军,且犒师采石,时权军犹在采石。丙子,允文至采石,权已去,显忠未来,敌骑充斥。我师三五星散,解鞍束甲坐道旁,皆权败兵也。允文谓坐待显忠则误国事,遂立招诸将,勉以忠义,……叱之曰:危及社稷,吾将安避?……时敌兵实四十万,马倍之,宋军才一万八千。允文乃命诸将列大阵不动,分戈船为五,其二并东西岸而行,其一驻中流,藏精兵待战,其二藏小港,备不测。部分甫毕,敌已大呼,(完颜)亮操小红旗麾数百艘绝江而来,瞬息,抵南岸者七十艘,直薄宋军,军小却。允文入阵中,抚时俊之背曰:汝胆略闻四方,立阵后则儿女子尔。俊即挥双刀出,士殊死战。中流官军亦以海鳅船冲敌,舟皆平沉,敌半死半战,日暮未退。会有溃军自光州至,允文授以旗鼓,从山后转出,敌疑援兵至,始遁。又命劲弓尾击追射,大败之,僵尸凡四千馀,杀万户二人,俘千户五人及生女真五百馀人。
敌兵不死于江者,亮悉敲杀之,怒其不出江也。以捷闻,犒将士,谓之曰:敌今败,明必复来。夜半,部分诸将,分海舟缒上流,别遣兵截杨林口。丁丑,敌果至,因夹击之,复大战,焚其舟三百,始遁去,再以捷闻。……甲申,至京口。敌屯重兵滁河,造三闸储水,深数尺,塞瓜洲口。时杨存中、成闵、邵宏渊诸军皆聚京口,不下二十万,惟海鳅船不满百,戈船半之。允文谓遇风则使战船,无风则使战舰,数少恐不足用。遂聚材治铁,改修马船为战舰,且借之平江,命张深守滁河口,扼大江之冲,以苗定驻下蜀为援。庚寅,亮至瓜洲,允文与存中临江按试,命战士踏车船中流上下,三周金山,回转如飞,敌持满以待,相顾骇愕。亮笑曰:纸船耳。一将跪奏:南军有备,未可轻,愿驻扬州,徐图进取。亮怒,欲斩之,哀谢良久,杖之五十。乙未,亮为其下所杀。”可见虞允文于水上战役中调度自如,其智谋竟然压倒了北方游牧民族的一代枭雄。骄横的金主完颜亮不谙水战,锋芒屡挫,撤兵途中就被部下暗杀了,这就保住了南宋半壁江山。《宋史·刘锜传》又载:“都督府参赞军事虞允文自采石来,督舟师与金人战。允文过镇江,谒锜问疾。锜执允文手曰:疾何必问。朝廷养兵三十年,一技不施,而大功乃出一儒生,我辈愧死矣!”刘锜是一代中兴名将,竟然对为一介儒生的虞允文在长江水战上的作为赞不绝口,这是儒生的威风,还是长江天堑的威风?
与巴蜀、与重庆有重大关系的,是13世纪蒙古帝国灭金之后,四十年才灭南宋。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?
除了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西征,一直打到伏尔加河之外,在中国土地上的蒙古大军向西打破襄阳、成都,忽必烈从陇西穿越二千里山谷,乘羊皮囊下金沙江,袭破大理国。当时的蒙古骑兵被罗马教皇称为“上帝的鞭子”,但蒙哥汗亲率十万大军进攻重庆合川钓鱼城的时候,被飞丸击中而死,使钓鱼城成了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“上帝折鞭”的英雄城。钓鱼城本是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余玠,采纳播州(今遵义)士人冉琎、冉璞的建议,搬迁合州及石照县于钓鱼山上,屯兵积粮,修墙建堡而成。《宋史》卷八十九·地理志第四十二载:“合州,中,巴川郡,军事。淳佑三年(南宋理宗年号,公元1243年),移州治于钓鱼山。”山势险峻,环以嘉陵江、渠江、涪江之水,成了“锁钥三江”的巴蜀屏障。筑钓鱼城五年后,蒙古军分三路进攻南宋,蒙哥汗(即元宪宗)亲率主力,攻陷成都及川西北诸府,对钓鱼城招降受拒。此年,即蒙哥汗九年(宋理宗开庆元年,公元1259年),蒙古军攻城,均被守将王坚击退。六月,蒙古前锋将领乘夜攻破西北外城马军寨,与增援的守军激战。战争间歇时,蒙方前锋将领劝降喊话,为滚木礌石击中身亡。七月,蒙军在对面马鞍山筑台立桅,以窥钓鱼城虚实。蒙哥汗登桅了望,为钓鱼城上巨炮发射的飞丸击伤,留下可“克城尽屠”的遗诏而亡。蒙哥汗死讯传出,西征埃及、叙利亚和欧洲,以及南攻赵宋的蒙古贵族返回本土,展开长期的汗位争夺战,在内讧中消磨了摧枯拉朽的扩展势头。草原帝国本被喻为“上帝的鞭子”,而钓鱼城之战成了“上帝折鞭”之役,改变了中古世界局面和世界史进程。合州有被称为“邹忠介公”者,作《钓鱼城跋》云:“吾闻得国于北者,恃有黄河之险,得国于南者,恃有长江之险。而蜀实江之上游也。敌人得蜀,偏师可浮江而下,则长江之险,敌人与我共之矣,故守江尤在于守蜀也。而钓鱼城又据蜀之上游。冉氏兄弟,首划城钓鱼山之策,王坚、张珏,且战且守,岂非有见于此欤?向使无钓鱼城,别无蜀久矣;无蜀,则无江南久矣。宋之宗杜,岂待厓山而后亡哉。”清人丁治棠《仕隐斋涉笔》摘录此跋之后,评论说:“文仅二百馀言,天下大势,了如指掌,大手笔也。钓鱼城有石刻四字,云独钓中原,或云忠介公题。”钓鱼城凭借天然险峻,在蒙古大军包围下,坚守三十余年,直到南宋灭亡之后。如郭沫若在抗战时期的摩崖题诗所云:“魄夺蒙哥尚有城,危崖拔地水回萦。冉家兄弟承璘玠,蜀郡山河壮甲兵。卅载孤撑天一线,千秋共仰宋三卿。贰臣妖妇同祠宇,遗恨分明未可平!”钓鱼城坚守前后,蒙古军已占领襄阳、成渝、大理,实际上已从上中游渡过长江,因而回师东南,灭宋已成摧枯拉朽之势。这就是说,元朝统一中国,也印证了先得巴蜀、后成统一的历史通则。
现代的巴蜀在支撑国家命脉和完成统一、独立的大业中也发挥了无以代替的作用。抗日战争时期,北平、南京、武汉相继沦陷,重庆成了战时陪都,被誉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司令部。而且新中国建国的十大元帅中,巴蜀出了四个---朱德元帅、陈毅元帅、刘伯承元帅、聂荣臻元帅,他们在全国解放统一中立下彪炳史册的功勋。在巴蜀可以找到一个极佳的立足点和精神关注点,总览维系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生命的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冲突融合,总览中国历史上“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”而且往往是“谁得巴蜀,谁得一统”的历史进程。关注巴蜀文化,实际上是关注中华民族发展合力的一个关节点。
三、巴渝歌舞与竹枝词
重庆近年随着三峡水库的修建,抢救发掘出大量巴人文化的遗存,建立了巴文化博物馆。重庆、川东一带,古称“三巴”:渝州为巴中,绵州为巴西,归、夔、鱼腹、云安为巴东。晋代常璩《华阳国志》卷一述及三巴的政治建制:“建安六年(公元201年),……(刘)璋乃改永宁为巴郡,以固陵为巴东,徙羲为巴西太守,是为三巴.”唐·杜佑《通典》卷一百七十五“州郡”五则解释三巴得名的缘由:“渝州(今理巴县)古巴国(《左传》西巴师侵鄾,注云:巴国今江州县也。其爵曰子),谓之三巴(《三巴记》曰:阆白二水东南流,曲折三回如巴字,故谓三巴)。”《三巴记》乃蜀汉大臣谯周所着,因而他对地理形势是熟悉的。蜀人李白有《宣城见杜鹃花》(一作杜牧诗,题云《子规》)诗云:“蜀国曾闻子规鸟,宣城还见杜鹃花。一叫一回肠一断,三春三月忆三巴。”
三巴是巴人的原住地,在《左传》中,他们多次以“巴子”“巴人”的身份出现,与楚国或联盟,或相争。在战国七雄称王时,巴亦称王。至于他们的起源,大概是来自巴人的口头传闻,如《后汉书·南蛮西南夷列传》记载:“巴郡南郡蛮,本有五姓:巴氏、樊氏、瞫氏,相氏,郑氏。皆出于武落钟离山。其山有赤黑二穴,巴氏之子生于赤穴,四姓之子皆生黑穴。未有君长,俱事鬼神,乃共掷剑于石穴,约能中者,奉以为君。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,众皆叹。又令各乘土船,约能浮者,当以为君。馀姓悉沉,唯务相独浮。因共立之,是为廪君。乃乘土船,从夷水至盐阳。盐水有神女,谓廪君曰:此地广大,鱼盐所出,愿留共居。廪君不许。盐神暮辄来取宿,旦即化为虫,与诸虫群飞,掩蔽日光,天地晦冥。积十馀日,廪君伺其便,因射杀之,天乃开明。廪君于是君乎夷城,四姓皆臣之。廪君死,魂魄世为白虎。巴氏以虎饮人血,遂以人祠焉。”巴蛮的分支,有板楯蛮,有别名为賨人。这个以白虎为图腾的部族,是能歌善舞的。还是《后汉书·南蛮西南夷列传》如此说:“至高祖为汉王,发夷人还伐三秦。秦地既定,乃遣还巴中,复其渠帅罗、朴、督、鄂、度、夕、龚七姓,不输租赋,馀户乃岁入賨钱,口四十。世号为板楯蛮珍。阆中有渝水,其人多居水左右,天性劲勇,初为汉前锋,数陷陈。俗喜歌舞,高祖观之,曰:此武王伐纣之歌也。乃命乐人习之,所谓《巴渝舞》也。遂世世服从。”《旧唐书·音乐志》也证明这一点:“汉高祖与项籍会于鸿门,项庄剑舞,将杀高祖。项伯亦舞,以袖隔之,且云公莫害沛公也。汉人德之,故舞用巾,以象项伯衣袖之遗式也。《巴渝》,汉高帝所作也。帝自蜀汉伐楚,以版盾蛮为前锋,其人勇而善斗,好为歌舞,高帝观之版盾蛮为前锋,其人勇而善斗,好为歌舞,高帝观之曰:武王伐纣歌也。使工习之,号曰《巴渝》。渝,美也。亦云巴有渝水,故名之。”
巴人的歌舞崇尚勇武风气。北魏·崔鸿《十六国春秋别本》(卷六·蜀录/文渊阁四库丛书本)记载:“巴人谓赋为賨,因谓之賨人焉。及高祖为汉王,始募賨人,平定三秦,既而不愿出关,求还乡里。高祖以其功,复同丰沛,更名其地为巴郡。土有盐铁丹漆之利,民用敦阜,俗性剽勇,善歌舞。高祖爱其舞,诏乐府习之,今巴渝舞是也。”巴渝舞是巴人的名牌,因与改朝换代时期的开国雄主相联系,影响相对深广。晋代常璩《华阳国志》卷一如此记述:“及禹治水,命州巴、蜀,以属梁州。禹娶于涂山,辛壬癸甲而去,生子启,呱呱啼,不及视,三过其门而不入室,务在救时---今江州涂山是也,帝禹之庙铭存焉。会诸侯于会稽,执玉帛者万国,巴、蜀往焉。周武王伐纣,实得巴、蜀之师,着乎《尚书》。巴师勇锐,歌舞以凌殷人,前徒倒戈。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,前歌后舞也。”宋代曾慥《类说》则说:“武王伐纣,歌,使工习之,号《巴渝之美》。”一旦冠上周武王、汉高祖的名头,巴渝乐舞就成了全国性的乐舞,由俗入雅,获得贵族的青睐。唐·欧阳询《艺文类聚》(卷四十一·乐部一/四库全书本)涉及汉代风俗:“《盐铁论》曰:贵人之家,中山索女,抚流徵于堂,与鸣鼓巴渝交作堂下。”到了六朝,梁简文帝有《蜀国弦》乐府诗,称赞巴渝舞姿之妙:“铜梁指斜谷,剑道望中区。通星上分野,作固下为都。雅歌因良守,妙舞自巴渝。阳城嬉乐盛,剑骑郁相趋。”梁简文帝又有《舞赋》曰:“酌蒲桃,坐柘观,命妙舞,徵清弹……奏巴渝之丽曲,唱碣石之清音,扇才移而动步,鞞轻宣而逐吟。”在这位以“文”为谥号的帝王心目中,巴渝乐舞简直成了妙舞丽曲的代名词了。巴渝歌舞由汉高祖称赞的“武王伐纣歌”,蜕化成妙舞丽曲,也可见南朝文学风气趋势之一般。
无论是崇尚勇武也罢,妙舞丽曲也罢,既然巴渝歌舞上连周武王,下连汉高祖,便不能不引起历代史志的谈论和探讨。宋代郑樵《通志·乐略》称:“按鞞舞,本《汉巴渝舞》,高祖自蜀汉伐楚,其人勇而善斗,好为歌舞,帝观之曰:武王伐纣之歌。使工习之,号曰《巴渝舞》。其舞曲四篇:一曰《矛渝》,二曰《安弩渝》,三曰《安台》,四曰《行辞》。其辞既古,莫能晓句读。魏使王粲制其辞,粲问巴渝帅而得歌之本意,故改为《矛渝新福》《弩渝新福》《曲台新福》《行辞新福》四歌,以述魏德。其舞故常六佾,桓玄将僭位,尚书殿中郎袁明子启增满八佾。梁复号《巴渝》。”元·马端临《文献通考》卷一百二十八“乐考”,则判定巴渝乐属于“武乐”,并探讨其体制:“巴、渝鼓员三十六人(师古曰:巴,巴人也。渝,渝人也。当高祖初为汉王,得巴渝人,并趫捷善斗,与之定三秦,因存其武乐也。巴、渝之乐,因此始也)。”杜牧说得很干脆:“巴渝夷俗,慷慨豪健,形于乐曲……”明人杨慎《送樊九冈副使归新繁》写得很深情:“别君于南云碧鸡之泽,追君于东城金马之坡。酌君以莲蕊清曲之酒,侑君以竹枝巴渝之歌。”清初的吴伟业提起巴蜀,就在《阆州行》中发了如此感慨:“四坐且勿喧,听我歌阆州。阆州天下胜,十二锦屏楼。歌舞巴渝盛,江山士女游。”清代中晚期的蒙古旗人、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柏葰,宦游巴蜀,作了《重庆府》诗云:“十七门楼压翠鬟,西南一线走严关。波涛交汇三江水,井邑高凌万仞山。吴楚帆墙来日暮,巴渝歌舞艳人间。时平不用夸形胜,戍鼓无声白昼闲。”不管是称“盛”,还是称“艳”,巴渝歌舞流传了二三千年,依然是巴渝地区的文化符号之一。
究其原因,巴渝歌舞是汲取民间营养,始终接上“地气”的。周朝采诗,未及巴渝与楚之江南,反而在这些地方为《楚辞》和巴渝歌舞留下了发展空间,此之谓“边缘活力”.因此,巴渝歌舞又生长出《竹枝词》的分枝。唐人顾况《竹枝小序》说:“《竹枝》本出于巴渝。唐贞元中,刘禹锡在沅湘,以俚歌鄙陋,乃依骚人《九歌》作《竹枝》新辞九章,教里中儿歌之,由是盛于贞元、元和之间。禹锡曰:竹枝,巴也。巴儿联歌,吹短笛、击鼓以赴节。歌者扬袂睢舞,其音协黄钟羽。末如吴声,含思宛转,有淇濮之艳焉。”唐人皇甫松《竹枝(一名巴渝辞)》却采取七言二句为一首的形式,其一是“槟榔花发鹧鸪啼,雄飞烟瘴雌亦飞”;其二是“木棉花尽荔支垂,千花万花待郎归”;其三是“芙蓉并蒂一心连,花侵槅子眼应穿”;其四是“筵中蜡烛泪珠红,合欢桃核两人同”;其五是“斜江风起动横波,劈开莲子苦心多”;其六是“山头桃花谷底杏,两花窈窕遥相映”.明万历年间的俞彦又有一种同样奇特的《竹枝》,谓“孙光宪、皇甫松俱有此体”,诗云:“巴江迎神(竹枝)打鼓鼙(女儿)。山花红英(竹枝)女巫衣(女儿)。……巴童爱唱(竹枝)巴渝曲(女儿)。巫神夜归(竹枝)巫庙宿(女儿)。”这些《竹枝》歌词,通俗甜腻,语意双关,在心照不宣中别具风情。
清人王士祯等的《师友诗传录》,又对《竹枝》《柳枝》一类来自民间的诗歌形式,大发议论说:“问: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自与绝句不同。而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,亦有分别,请问其详?阮亭答:《竹枝》泛咏风土,《柳枝》专咏杨柳,此其异也。南宋叶水心又创为《橘枝词》,而和者尚少。历友答:《竹枝》本出巴、渝。唐贞元中,刘梦得在沅、湘,以其地俚歌鄙陋,乃作新词九章,教里中儿歌之。其词稍以文语缘诸俚俗,若太加文藻,则非本色矣。世所传“白帝城”以下九章是也。嗣后擅其长者,有杨廉夫焉;后人一切谱风土者,皆沿其体。若《柳枝词》,始于白香山《杨柳枝》一曲,盖本六朝之《折杨柳》歌辞也。其声情之儇利轻隽,与《竹枝》大同小异,与七绝微分,亦歌谣之一体也。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词,详见《词统》。”王士祯在扬州作有《论诗绝句》三十首,其中一首写道:“曾听巴渝里社词,三闾哀怨此中遗。诗情合在空舲峡,冷雁哀猿和竹枝。”其中既追溯了《竹枝词》的巴渝根源,以及文人采风中由俗入雅的过程;又展示了《竹枝词》在超地域的传播和写作中,被赋予“泛咏风土”的功能;并且将源于“巴渝里社词”的《竹枝词》,与屈原的“三闾哀怨”相联系,从而形成二千余年发源于巴渝、南楚的、具有深刻的民间因缘的“男音”系统。
三巴之地,本以民间歌咏风气极盛而驰名。宋玉《对楚王问》说:“客有歌于郢中者,其始曰《下里》、《巴人》,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;其为《阳阿》、《薤露》,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;其为《阳春》、《白雪》,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;引商刻羽,杂以流徵,国中属而和者,不过数人而已。是其曲弥高,其和弥寡。”宋玉的意思在于“曲高和寡”,但是翻转一面看问题,在巴渝之地是“曲俗和众”,而且这种带着巴人徽记的俗曲,竟然在楚国首都,已经获得了超过任何歌曲的众多知音了。宋玉在无意中,为巴渝俗曲的魅力,作了极好的证明。
唐代诗翁杜甫漂泊西南,进入巴蜀之后,也听到这种魅力动人的俗曲了。杜甫《暮春题西草堂》诗云:“万里巴渝曲,三年实饱闻。”杜甫客居巴蜀,找到了安顿诗心之所。先是“五年客蜀郡,一年居梓州”(《去蜀》),在成都浣花溪畔草堂,记留下他客居的忧虑,如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;也留下了他村居的宁静,如《客至》:“舍南舍北皆春水,但见群鸥日日来。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。盘飧市远无兼味,樽酒家贫只旧醅。肯与邻翁相对饮,隔篱呼取尽馀杯。”他在这里作了一组《漫兴》和《江畔独步寻花》绝句,“骂春色”“骂春风”“骂燕子”“又骂桃柳”,心情放松得有点“颠狂”,人生能有几回如此心境?明·李东阳《麓堂诗话》(知不足斋丛书本)说:“杜子美《漫兴》诸绝句,有古《竹枝》意,跌宕奇古,超出诗人蹊径。”可见杜甫于此也感染了巴渝歌舞的地气。
杜甫《水槛遣心》诗云:“去郭轩楹敞,无村眺望赊。
澄江平少岸,幽树晚多花。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。城中十万户,此地两三家。”对于此诗,宋代叶梦得《石林诗话》卷下说:“诗语固忌用巧太过,然缘情体物,自有天然工妙,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。老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,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。雨细着水面为沤,鱼常上浮而淰,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。燕体轻弱,风猛则不能胜,唯微风乃受以为势,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。”由此又联想到杜甫在长安时写《曲江二首》的一联诗句:“至穿花蛱蝶深深见,点水蜻蜓款款飞,深深字若无穿字,款款字若无点字,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。然读之浑然,全似未尝用力,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。使晚唐诸子为之,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,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。”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,将杜诗的这番感受纳入他的“境界说”,谓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优劣。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,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;宝帘闲挂小银钩,何遽不若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也?”可见进入巴蜀的杜甫,已经唤醒了诗性敏感的新深度,而以精细的格律与宇宙动静进行怡然自得的微妙对话了。
金代曹之谦《寄元遗山》如此评议杜甫的诗歌变化:“诗到夔州老更工,只今人仰少陵翁。”夔州,即今重庆奉节,汉代公孙述建白帝城于此。李白受永王李璘事件牵连,流放夜郎,途经白帝城,于乾元二年(公元759年)三月遇赦东归,作《早发白帝城》诗云:“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。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”杜甫于永泰元年(公元765年)离开成都,次年春夏间移居夔州,距李白遇赦东归已经七年,而且李白已经在当涂逝世四年。杜甫居夔州二年,作有《咏怀古迹五首》《诸将五首》《秋兴八首》《登高》《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》等着名诗篇,共计成诗四百三十余首,几近今存杜诗的三分之一,成为他的诗兴集中爆发而登峰造极的时期。
明人陈继儒《笔记》卷二描述了杜甫寓居夔州的踪迹:“杜少陵自成都来夔门,欲下三峡,达荆襄,以向洛阳,渐图北归。始至暂寓白帝,既而复迁西,后徙居东屯。东屯稻田水畦,延袤百顷,于是卜居。今有杜工部草堂。”杜甫在夔州,已是远离政治中枢与政治事件的漩涡,他却沉下心来,观看历史,观看国家的命运,观看自己内心深处,体验着一种深刻而酸涩的“孤城感”.清人吴乔《围炉诗话》由杜甫的《咏怀古迹五首》谈到他的《秋兴八首》,认为:“唐人谓王维诗天子,杜甫诗宰相。
今看右丞诗甚佳,而有边幅,子美浩然如海。子美群山万壑赴荆门等语,浩然一往中,复有委婉曲折之致。
……《秋兴》首篇之前四句,叙时与景之萧索也。泪落于丛菊,心系于归舟,不能安处夔州,必为无贤地主也。总不过在秋景上说,觉得淋漓悲感,惊心动魄,通篇笔情之妙也。……蜀省屡经崔、段等兵事,夔亦不免骚动,故曰孤城.又以穷途而当日暮,诗怀可知。依南斗而望京华者,身虽弃逐凄凉,而未尝一念忘国家之治乱。……瞿塘峡口曲江头,万里风烟接素秋,言两地绝远,而秋怀是同,不忘魏阙也。……孑居夔门,进退维谷。其曰白头吟望苦低垂,千载下思之,犹为痛哭。”
尤其值得一提的,是杜甫的那首《登高》七律绝品:“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
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”对此诗作了选句细读的,有宋代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(-乙编·卷五),他指出:“杜陵诗云: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盖万里,地之远也。秋,时之惨凄也。作客,羁旅也。常作客,久旅也。百年,齿暮也。多病,衰疾也。台,高迥处也。独登台,无亲朋也。十四字之间,含八意,而对偶又精确。”这首七绝名篇曾经引起明清两代关于古今七律孰为第一的议论。明人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卷四认为:“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,严沧浪取崔司勋《黄鹤楼》,为七言律压卷。二诗固甚胜,百尺无枝,亭亭独上,在厥体中,要不得为第一也。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,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。如织官锦间一尺绣,锦则锦矣,如全幅何?老杜集中,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,结亦微弱;玉露凋伤、老去悲秋,首尾匀称,而斤两不足;昆明池水,秾丽况切,惜多平调,金石之声的微乖耳。然竟当于四章求之。”他提出杜诗可供七律第一的候选篇章中,四首竟有三首出自夔州诗,除了这首《登高》之外,另两首出自《秋兴八首》。胡应麟以依附王世贞得名,只是它特别推崇这首《登高》,其《诗薮》内编五认为“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,如海底珊瑚,瘦劲难名,沉深莫测,而精光万丈,力量万钧。通章法、句法、字法,前无昔人,后无来学。微有说者,是杜诗,非唐诗耳。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,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(元人评此诗云:一篇之内,句句皆奇;一句之中,字字皆奇,亦似识者)”.说得同样铁板钉钉的,还有清·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卷八:“严沧浪谓崔郎中《黄鹤楼》诗为唐人七律第一,何仲默、薛君采则谓沈云卿卢家少妇诗为第一。人决之杨升庵,升庵两可之。愚谓沈诗纯是乐府,崔诗特参古调,皆非律诗之正。必取压卷,惟老杜风急天高一篇,气体浑雄,翦裁老到,此为弁冕无疑耳。”由此可见,杜甫虽然居留夔州仅二年,但这是非同寻常的二年,他在此期间拓展了诗的胸襟和境界,提升了诗的文化含量和艺术含量。夔州是有幸的,它由于有了杜甫的居留,成了中国诗歌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亮点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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